“谢了。”
“我都没说过这话，你也免了吧。”
琴酒说出不近人情的话。
赤井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，微微发力站了起来：“我去帮你把衣服和斗笠拿回来。”
琴酒转过了头，表情有点沉重。赤井猜到他想要说什么，看着洞穴外道：“啊，不用担心。那蛇应该短时间不会再回来了。我猜……刚刚大概是那猿猴的叫声和血把它引来了吧。再说，毕竟是白蛇神啊。”
话虽如此，他走出洞口的时候还是谨慎地张望了一圈。确定不再有生灵在附近。水波也恢复了平静，方才他们短暂待过的那片石滩很好辨认。赤井走去，琴酒的外套和斗笠果然乱七八糟地被抛在石滩上。
穿着这些繁杂的东西，在水下自然不好活动。
这赤井知道，但他也还知道，或者说，亲眼见证过，琴酒几乎从来没有摘下过他的斗笠。
他捡起两样东西。洋服的外层已经被刚刚激起的水花打湿了，所幸里层还仍然能够保持温暖。
重新回到山洞时，琴酒已经点燃了一堆篝火，坐在旁边休息。赤井走进山洞之前，隐隐约约听到了他咳嗽的声音。于是他把最后两步路加快了，将挂在手臂上的衣服递给他：
“虽然湿了点，总比没有好。”
琴酒看了他一眼，默不声地接过来穿上。
果然是不会说谢谢啊。赤井想。他也在火堆旁边坐下。比起琴酒，他才是猝不及防被拉进水里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。
他将背包和外套卸下，支在靠近火堆的地方。
“烟草也湿透了。看来指望这个压惊不太可能。”
琴酒冷冷地道。
超出认知范围的巨物的确令人震撼无匹。赤井回想起刚才在水下看见白蛇轮廓的那一刹那仍然心有余悸，他觉得琴酒大概也是这样。
尽管他现在看起来不以为意，说不定刚才会慌乱成什么样子。
正是这样……他竟然会跳进水里来救自己啊。
赤井想到这里，笑着叹了口气。琴酒自然地以为是对自己刚刚那句话的回应，没有放在心上。
“你那边的事情怎么样？”
沉默了一会儿之后，赤井挑起话头。
琴酒追随他来找芳馨水莲，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怪异。除此之外，伏特加所提到的那些组织内部的事情，如果没有解决完成，想必琴酒也不会这么潇洒地收手。
“伏特加告诉你的？”
琴酒没有回答，而是反问。
赤井抬起头笑着看他：“你想要亲自告诉我，那也没问题。”
挑衅似的语句没有让琴酒恼火，他沉吟了一会儿：“有一点头绪，只不过现在还无法确定……放心，一旦调查出来的话，我会像闻到气味的狼一样追逐他不放的……”
他的脸上开始浮现出自信的笑容。
这笑对于为殷狩的赤井无疑是危险的，但他并不为此紧张。事实上，这坐在火堆边的一刻是他这几天来感觉最为轻松的时刻。
或许组织中的确有其他和他相似，潜伏在黑暗角落中的人吧。赤井现在不想去关心，哪怕只有一刻也好，他想享受片刻的安宁。
“早就听说琴酒对待叛徒十分恐怖，现在看来，感觉他们说的不错。”
赤井用树枝拨弄了两下火堆。
琴酒笑了，露出野兽威慑人一般森然的牙齿：“我不否认，想亲眼见识一下么？”
“这倒是免了吧。”
赤井出一副求饶的表情。
而琴酒的笑则突然收敛了，他的目光似乎瞬间被弹起的闪烁火星吸引：
“……说的也是。”
噼啪噼啪。木柴燃烧的声音充斥在山洞空间内，填补了寂静的时刻。到身上和头发差不多只剩薄薄的一层潮气时，两人熄灭了火再重新启程。
琴酒拖着赤井秀一逃离白蛇的口中时，慌不择路找寻的这处山洞也正好连着峡谷的更深处，就像是刻意修筑的回廊。
赤井本来以为白蛇的出现已经是苇名神话的具象，然而出山洞后所见的景象，才真正让他震撼到无以复加。
出洞口后，面前的山谷不再与之前的崩落峡谷一样，是一副肃杀凄凉的景象。平和的天光温柔地降下，在那中间，细雪仍然缓缓飘落，落在山谷中无数错落有致的巨大佛像上。而佛无悲无喜，仍旧慈祥地俯视着渺小众生。一刹那仿佛世间所有的苦难都被超度，令人忘记自己的脚下仍是深渊。
这光景让赤井不由得驻足环视。
他会不怀疑这是神迹。矗立在天地中央的佛像上，有明显人工雕琢的痕迹。寸许的凿刻，勾勒成旋涡状的肉髻，勾勒成宝相庄严的面容，勾勒成佛陀。
这比赞颂自然鬼斧神工更让人震撼感慨。
峡谷里最大的造像与峡壁一般高，顶着从峡谷外照来的佛光。方才从洞窟回廊中初来乍到的赤井秀一与琴酒二人，仿佛正躺在佛的手掌心之中。
琴酒张了张口。素来见惯了各种场面而波澜不惊的他，此时竟也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措辞。仰望着巨大的石像，与之相比他所经历的那些黑暗的时刻，那些充满了血腥气的片段，似乎都渺小得不值一提。
“……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。”
他说道。
“这样的地方”，百年来已经不为人所知，甚至没有为传说流传。就那么安静地坐落在崩落峡谷里，在偏安一隅的苇名深处。就连这里降下的雪，都带着亘古而来的悠远气息。
“觉得总算是没白来，对么？”
“呵。要是真的白跑一趟的话，某位不可一世的大人现在已经在神明的肚子里了。”
琴酒语气讽刺地道。
佛像的身躯就像是为他们指明了一条继续前行的道路。穿梭在石头刻像的手臂上、衣褶间。这里有更多的猿猴在四处窜动，人迹淡去之后，它们理所当然接管了山谷，在菩萨的凝视下生息繁衍。
菩萨谷的尽头，也正是整个崩落峡谷的尽头。翻越最后一座半卧半坐的佛像，与先前惊险的深潭不同，传说里永生的水在最后的山崖下只铺成浅滩。冷冽幽森的气息，又与先前的菩萨谷大不相同。
赤井与琴酒对望了一眼。经过刚刚那一役，彼此都知道应该更加谨慎。
只不过这一次，到了下方的盆地里，仍然没有什么异动。水只到脚踝，薄薄的一层，却也能隔着皮靴传来寒意。几株枯瘦的松树在此突兀地生长，除此之外则再无任何痕迹。
盆地的另一端，是个需要矮身才能钻进去的小洞窟，其中萦绕着淡淡的香气，芳馨水莲便盛开在此处。近乎有半人高的茎上托着叶片近乎透明的莲花。
赤井一直想要知道，藏在传说深处的水莲究竟如何传奇。一见之后，的确不同于寻常的花，只不过那样貌和香气，也无法令他感到多么震惊。相较于期待或者说他的预计，始终是要低上了一截。
“你觉得如何？”
赤井想起琴酒之前的话，望向了他。
琴酒的目光依然定定地望着花朵，花瓣上透出的荧光也盛开在他眼睛的倒影中。明明是盯着花，那眼神又像是穿透芳馨水莲本身，去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。
短短几秒后他又回过神来，一瞬间，光华在他眼中黯淡下去。好像刚刚的琴酒是被不明之物附体，此时又回归他的本身。
“该让我们带走它了。”
他的语气果决，也没有夹杂什么情感。
赤井处理这花朵的方式很温柔，超出了他一贯的风。对花要比对人温柔得多，可能因为对花温柔要比对人温柔更值得。他的手伸进积水处，小心翼翼地将淤泥挖开，清出水莲的根部，再将其整株捞起。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他说。
原路从崩落峡谷返回倒不是什么难事，尽管爬上陡峭的峡壁要比垂降更累上许多，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，也不是什么难事。那片幽深的水潭也再无动静，看来守护苇名的白蛇神在经过入侵者的干扰后，又一次陷入了沉睡。
整个苇名也和他们的神灵一样。几年，或是几十年如一日地，安然沉睡着。
踏着雪又回到长安京，此时的京中的雪也比离去时又厚了一层。的确那日送秋的祭典像是当年最后的繁华，此时就算街上仍然有行人不觉，看上去依然还是惨淡的景象。只能寄希望于哪家富商大户的小姐穿着色泽鲜艳的和服上街，才能添上点鲜亮颜色。
“你自己去吧，我先走了。”
琴酒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。本来这项任务也就是交派给赤井，和他没有什么关系。
只不过，他自己又跟了上来，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诡异了。
难道说真的只是为了一睹芳馨水莲的样貌？
赤井带着此行的战利品，踏上了通往道场的阶梯。
一。二。他又从头开始数。
——“被永生之水灌溉的莲花……我当然也想看看。”
五……
“被永生之水灌溉的莲花”。
组织正在研究的……
是永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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